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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8 ? 第 168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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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68   第 168 章

◎當年月明(六)-前世故夢◎

往事如風, 驚鴻已逝。

轉瞬便是建元二年暮律,與崔雲昭離開汴京,入住長樂別苑已有兩載。

這兩載霍檀一心撲在國事上, 無暇旁顧, 大楚在新政的治理下一掃戰時陰霾,重新恢覆生機。

山河錯落,煙火如常,盛世可望。

而崔雲昭也已熟悉長樂別苑的生活, 別院中山清水秀, 百花芬芳,宮人們活潑可愛,讓她漸漸沈溺其中,心緒漸平。

兩載已過, 崔雲昭的情志病略有轉機,長樂別苑確實能蘊養身心。

就連寒癥也去了四分,如今冬日雖依舊手腳寒冷, 畏寒怕凍, 可夏日已經大為改觀, 炎熱夏日裏,她能感受到烈陽溫暖。

已經很好了。

霍檀從來知足,他所求從來不多,家國天下都能靠自己迎來海晏河清, 如今所求,只失蹤的妹妹和崔雲昭。

次日,宮中依舊是熱鬧非凡的宮宴。

崔雲昭全程笑臉迎人, 安靜嫻雅, 同人說話客氣有禮, 一幅世家貴女模樣。

只看她這般,誰都不知她心病難愈。

只不過因身份特殊,無人同她攀談熱絡,倒也落得清凈。

除了近親和霍新枝、霍成樸陪她說了會兒話,再無旁人過來寒暄,幹坐半日,宴席就結束了。

曲終人散,冷寂再襲。

有時候崔雲昭都很恍惚,覺得自己同這熱鬧和歡慶格格不入,熱鬧從來都是旁人的,留給她的只有孤寂。

一晃神,回宮已有兩旬。

星霜荏苒,居諸不息。①

在一場又一場的宮宴和熱鬧裏,建元二年的歲末近在眼前。

臘月二十八這日,崔雲昭倒是睡了個好覺。

可能因為服用了紫金丹,她心緒越發平和,夜裏也少有夢魘。

只是那紫金丹確實有副效,她白日裏會心慌,心悸,也會感受不到喜怒哀樂。

悲喜都無。

感受不到痛苦,卻也感受不到快樂。

她能知道自己還活著,神志也很清醒,可她的靈魂卻一直飄蕩著,不能心神歸一。

剛服用紫金丹時是如此,大約一月之後,這種靈魂游走的感覺才會消失。

慢慢恢覆如初。

崔雲昭自己很清楚,服用紫金丹不啻飲鴆止渴,可痛的時間太久,太難熬,她自己也控制不住自己,只想讓自己輕松一些。

能睡個好覺,都是難得的幸運。

清晨起來,見她精神尚可,桃緋心裏也有些高興。

紫凝輕聲細語問:“夫人,早膳可要用什麽?今日禦膳房準備了夫人愛吃的雞湯餛飩,蟹粉蒸包,水晶蝦餃,另外還有幾樣小食,供夫人品嘗。”

崔雲昭對吃不太熱絡,服用紫金丹後更是如此,便說:“你做主便是。”

紫凝同桃緋對視一眼,心中微嘆,退了下去。

用過了早膳,崔雲昭就在院子裏散步。

梧桐齋的布置同前兩年一樣,依舊是木樨繁盛,假山崢嶸,只回廊處多移栽了一圈田七,每年在她離開汴京時,都會開鵝黃的小花。

那花並不名貴,卻有勃勃生機。

崔雲昭在院子裏消食,等差不多了,才在廊下的搖椅上落座,繼續讀南書館送來的《周慶奇聞軼事》。

桃緋去安排差事,紫凝和翠珠侍奉在邊上。

冬日時節,宮中的瓜果種類不多,不過還是給梧桐齋送來了葡萄。

這是西洲那邊的貢品,不遠萬裏送到汴京,以供天家食用。

紫凝認真剝葡萄,崔雲昭讀書閑暇,還格外關心一句:“我也吃不了許多,剩下的你們都嘗嘗,汴京少見葡萄。”

翠珠立即歡喜應了:“謝夫人。”

她性格活潑,崔雲昭很喜歡她,待她很和氣。

崔雲昭正要同她說話,忽然外面傳來腳步聲。

擡頭看去,就看到桃緋腳下生風,有些急促。

“桃緋姐,何事?”紫凝問。

桃緋看了看她,才對崔雲昭見禮:“夫人,陛下請夫人過去乾元殿吃茶。”

崔雲昭一開始沒有反應,等了一會兒,她才放下手中書本,很淡然道:“知道了。”

她現在的心緒是很平和的。

不會驚訝,也不會難過,看待任何人事都是平靜的。

桃緋和紫凝心中微松,忙伺候她梳妝打扮。

崔雲昭這幾年稍微養回來一些,不似當年那般病秧羸弱,臉頰稍顯豐腴,面色也多了紅潤。

她一頭烏發少了年少時候的濃密油亮,卻也依舊烏黑,盤在頭頂襯得她肌膚瑩白,美麗如初。

任誰看到現在的崔雲昭,都能想起她曾經是博陵第一美人,果然是名不虛傳的。

梳妝之後,崔雲昭換上木槿色的流光裙,換上繡有纏枝葡萄的大袖衫,裹上狐裘之後便直接出了門。

怕惹麻煩和誤會,她回宮之後是很少出門的,對宮中的道路並不算熟悉。

不過也不用她操心,一早就有步輦等在門口,崔雲昭坐上步輦,一路搖搖晃晃來到乾元宮門前。

步輦停下,崔雲昭剛扶著桃緋的手站穩,擡眸就看到霍成樟從乾元宮中大步流星而出。

他已是青年模樣,高大健碩,威風無限。

說實話,他同霍檀並不十分相似,他是武將長相,強健有力,而霍檀則天生俊美,漂亮似仙。

不過他們身上那股意氣風發的少年意氣倒是一般無二。

如今家國天下都是霍家的,霍成樟自然比年少時更沈穩一些。

見到崔雲昭,霍成樟楞了一下,然後便迅速上前,對崔雲昭見禮。

“見過安寧夫人。”

崔雲昭雖同霍檀和離,可她如今被封的安寧夫人是超一品爵位,位比親王。

也就是說,她的爵位同霍成樟是一樣的。

加之她曾經是霍成樟的長嫂,舊時曾有撫照之情,是霍成樟的長輩,故而霍成樟對她一直恭恭敬敬。

崔雲昭對他淡淡一笑,客氣回禮。

“見過王爺,王爺有禮。”

她不欲與其多言,兩人寒暄之後,崔雲昭便直往乾元宮行去。

霍成樟站在原地,回眸凝望片刻,然後才回過頭來,問跟在後面的孫多吉。

“夫人怎麽過來了?”

孫多吉是寧常慶的徒弟,這一次去請崔雲昭,他是親自走這一趟的。

對親王的疑問,孫多吉笑容恭敬,話語卻很簡單:“親王見諒,小的不知。”

霍檀身邊的人,嘴都很嚴。

霍成樟應了一聲,和煦一笑,感嘆道:“如今見寧安夫人身體大好,本王也很高興,畢竟曾經是一家人。”

他說罷,沒有多做盤桓,直接走人。

另一邊,崔雲昭來到乾元殿前,擡頭便看到寧常慶等在門邊。

“夫人,陛下一早就在等了。”

崔雲昭同他點頭見禮,跟著他進入乾元殿,一路來到西窗閣下。

西窗閣是茶室,布置優雅,花草別致,很是溫馨。

繞過多寶閣,崔雲昭便看到霍檀坐在明窗下,在耀眼的晨光中煮茶。

晨光熹微,飛如金沙,在霍檀周身染上一層薄金顏色。

年輕帝王劍眉星目,豐神俊秀,似朝霞燦映,又如明月皎潔。

他的手結實有力,骨節分明,煮茶時姿態有一種別樣的優雅,不似尋常武將。

聽到腳步聲,霍檀並未擡頭,只道:“免禮,夫人請坐。”

崔雲昭一路安靜來到茶桌另一側,直接落座。

門扉輕輕關上,發出細微的響聲。

西窗閣中只他們兩人,以及茶壺中沸騰滾滾的玉泉山水。

不過片刻,茶香四溢。

霍檀道:“這茶叫雀枝,不是新茶,不過陳放半年滋味更佳,特請你來嘗。”

崔雲昭應聲:“謝陛下賞賜。”

她的聲音清冷,比之雀枝有過之而無不及,清新自然,如水落玉泉。

叮咚作響。

但霍檀卻清晰聽出來,她聲音清冷,沒有任何情緒。

他知道崔雲昭服用過紫金丹,所以才敢在這時同她坐下吃一杯茶,說說話。

煮茶的工夫,霍檀問:“京中這幾日可好?”

崔雲昭沒有猶豫,直接回答:“尚可。”

那就是還不錯的意思了。

霍檀應了一聲,又問:“夫人的病癥可好些了?”

她的病癥,霍檀自然一清二楚,每隔三日的脈案都會送到霍檀手中,霍檀不可能不知道。

但崔雲昭卻不知這些,聽到霍檀關心,她心平氣和,心中無甚波瀾。

“臣近來病癥有所緩解,全賴太醫用心,多謝陛下關心。”

霍檀頷首,恰逢茶水滾沸,他便把紫砂茶壺取下,放到茶盤上等待。

等待工夫,他似是很尋常地擡起頭,看向了崔雲昭。

見她氣色確實越來越好,面上也少有蒼白羸弱,尤其那雙眼眼眸,光明重歸,昔影重見,一切好似當年月明時。

霍檀心中稍安。

不過他未曾多看崔雲昭,只一眼便停,旋即垂眸斟茶。

待一碗茶湯清亮的雀枝送到手邊,霍檀才道:“夫人,新歲無憂。”

崔雲昭難得楞了一下。

很快她才反應過來,再過幾日便是正旦新年。

崔雲昭端起茶杯,同霍檀遙遙一敬,道:“祝陛下新歲安康,國泰民安。”

兩人把杯中茶一飲而盡,霍檀便開始慢條斯理說些閑話。

告訴她京中人事如何,親人如何,說一說崔雲霆的優秀。

說了半壺茶的工夫,霍檀才略停,然後看向崔雲昭:“夫人,若你身體康健,以後如何打算?”

崔雲昭難得沒有立即回答。

她認真思索片刻,才道:“大抵想開女學,教導女子讀書。”

霍檀認真聽,倒是笑了:“如今汴京已有女學,只全國各地風貌不同,有女學的書院是少數。”

霍檀臉上笑容不變,是難得的溫和。

“期待夫人痊愈,振興女學。”

崔雲昭認真看向他,見他眉目清朗,眼中光芒依舊,便端起茶盞,輕聲說:“謝陛下。”

次年臘月,崔雲昭偶感風寒。

蕭清河同她道:“夫人,陛下曾言,夫人不喜汴京,若身體不適,可稍作寬宥,無需夫人回京宮宴。”

崔雲昭靠在床畔,神情陰郁,紫金丹藥效過後,她夜晚又難安寢,不過隨著醫治時久,慢慢也能入睡。

只睡不踏實罷了。

這一場風寒雖不至於傷筋動骨,卻也讓她身體乏力,陰郁難熬。

聽到蕭清河如此說,崔雲昭心中微有放松,卻也有微末的遺憾。

今年不能再見霍檀了。

“如此,甚好。”

她聲音虛弱:“還請蕭太醫替我謝過陛下隆恩。”

蕭清河道:“是。”

這一年,崔雲昭沒有入宮,自然也沒能得見霍檀。

無妨,以後總能再見。

她自己都不知,建元三年離宮那日的回眸,是兩人最後一面。

轉眼,就到了建元四年夏日。

長信宮中綠柳如茵,朱墻碧瓦,錦繡堆灰。

亭臺樓閣風光依舊,只草木深深,宮深難離。

正值晌午,往常日中總有朝臣候見,然今日卻幽寂冷然,氣氛極為壓抑。

霍新枝坐在正殿中,眼底一片青黑,她嘴唇蒼白,整個人都是倉惶而焦急的。

殿中的博山爐已無香煙,龍涎香早已燃盡。

霍成樟站在寢殿門前,同樣焦灼。

就連少入宮的霍成樸都到了,正靠坐在圈椅上,額頭滿是疼痛的冷汗。

等了許久,又似只一瞬,殿門洞開,幾名太醫快步而出。

他們面色沈重,眼神閃躲,不敢去看天家貴人們的面龐。

霍新枝深吸口氣,沈聲道:“陛下如何?”

太醫院正直接在她面前跪下,砰砰砰磕了三個頭:“陛下……陛下已病入膏肓。”

這話不應當由太醫來說,他們日常都是四平八穩,說些玄而又玄的太平話,不會受牽連。

可霍檀新立大楚,救四海百姓,至天地承平,太醫院正對霍檀極為敬仰,此刻也不想含糊其辭。

他已經豁出去了。

“陛下忽患惡疾,心肺難治,如今只能纏綿病榻,每日都會心痛無常。”

霍新枝的手狠狠哆嗦起來。

“如何治。”

太醫院正沈默了。

“已無法治。”

霍新枝的眼淚猝然而落,她聲音顫抖,有著濃重的痛苦。

“怎麽會……”

太醫院正微微直起身,沈默不語。

霍新枝哭了一會兒,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,才道:“無法治,也要治。”

太醫院正知道會是這樣結果,他道:“公主殿下,陛下勞累過度,心肺早衰,他每日都會心痛難安,如今臣只能讓陛下舒坦一些,不會太過煎熬痛苦。”

霍新枝很了解霍檀,知道他意志堅定,為了家國天下,他不會那麽快離世。

可她也心疼弟弟。

心疼他年輕坎坷,心疼他盛年重病,也心疼他孤單冷寂,無人能言。

思及此,霍新枝再度落淚。

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。

就在此時,霍成樟開口了:“周院正,務必悉心醫治皇兄,若皇兄有半分差池,本王唯你是問。”

此刻寢殿之中,霍檀已經醒了。

他衰弱靠在床畔邊,心中是一陣陣的鈍痛,仿佛千萬細針紮在心間,讓他不能喘,不能思,甚至不想活。

霍檀滿頭冷汗,他能聽到殿外的聲音,可此時此刻,這些對於他似乎都不甚重要了。

寧常慶已經哭成了個淚人。

“陛下。”

霍檀對寧常慶蒼白地笑了一下。

“人總有一死。”

只是他沒想到,想要他死的就是身邊至親。

霍檀費力擡起手,把手腕上的蜜蠟佛珠滑到手心,一顆一顆,輕輕撚著。

“兩載將至,卻是我等不到柳暗花明。”

他從來心志堅定,想要的事情,都會靠自己努力達到。

家國天下,四海清平,都不需要祈求。

如今所求,只一心人,只一樁事。

若能按他所想,所念,那以後無論家國還是她,都無需他再擔憂。

普天之下,他信任唯有她。

有公心,亦有私心。

霍檀輕撚佛珠,首次把心聲說出。

“以我半生壽數,求皎皎再無病痛,終我未盡之事,護天下蒼生。”

“但求神佛,唯此而已。”

【作者有話說】

①溫庭筠《寄崔先生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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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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